
编者按
中南大学人文绿帽社
二级教授聂茂创作的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《王船山》出版后,好评如潮;根据他撰写的文学脚本制作成的4集大型纪录片《船山先生》在湖南卫视和芒果TV播出后,引起更大的社会关注。2025年10月7日是船山先生诞辰406周年,为了纪念这位伟大乡贤和学问大家,日前,本报记者独家采访了聂茂教授,让我们一起探寻《王船山》背后的精彩故事。

聂茂:湖南祁东县人,作家、诗人、文学评论家。中南大学人文绿帽社
二级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长篇历史小说《王船山》作者。自上世纪80年代步入文坛以来,先后出版各类著作50余部,多部作品被翻译到国外出版。
一、源自骨子里的执着与热爱
记者:您当过乡下医生,做过党报记者,后又漂洋过海,学成归来,由最初的卫校中专生成长为985高校的文科二级教授。当记者时,您是报社的获奖大户。到异国他乡求学,您拿到文科全额奖学金。供职大学,您又拿到不少国家级和省部级课题,发表一大批高水平论文,出版多部有影响力的学术专著,包括两部英文专著,其中一部被作为美国大学生教材。而2024年6月,您的小说《王船山》甫一面世就引起轰动,成为现象级文学热点事件。这一切,您是如何做到的?
聂茂:罗曼·罗兰说过,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,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。换言之,所谓成功,源于骨子里的执着与热爱。
老舍先生在写《我怎样写骆驼祥子》(载《收获》复刊号1979年第1期)一文中开篇写道:“这本书和我的写作生活有很重要的关系。”原因在于:“在学校开课的时候,我便专心教书,等到放寒暑假,我才从事写作。我不甚满意这个办法,因为它使我既不能专心一志地写作,而又终年无一日休息,有损于健康。”
老舍先生的说法跟我的心情几乎一样。老舍先生当时在山东大学任教;而我则一直在中南大学任教,也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和所有的节假日进行创作,身心俱疲。
老舍先生坦言:“我不喜欢教书,一来是我没有渊博的学识,时时感到不安;二来是即使我能胜任,教书也不能给我像写作那样的愉快的满足。”
我同样不喜欢教书,第一个理由,除了没有渊博的学识外,我的普通话十分糟糕,准备了许多,也讲了许多,总感觉学生没有听懂;第二个理由跟老舍先生一样,教书也远没有写作那么愉快。特别是现在的大学和大学生,对教师和教学的要求极高,教师有许多“传道、授业、解惑”之外的限制和规矩。
然而,如同老舍先生所说:“为了一家子的生活,我不敢独断独行地丢掉了月间可靠的收入,可是我的心里一时一刻也没忘掉尝一尝职业写家的滋味。”
的确如此。大学工作总体上还算稳定,如果辞职专事创作,恐怕一家人的生计难以得到保证。我一直羡慕并向往成为一名有编制、有薪水的专业作家。我很感激中南大学,在我没有任何教学经验的情况下直接聘为教授,我回避了因评职称而产生的种种压力和精神损耗。也正因为此,为了报答中南大学的知遇之恩,我勤勤恳恳在该校三尺讲台上耕耘了20余年,其间有多次机会调出,到所谓“更高的平台”或“更大的舞台”,包括去一度向往的作家协会或文联、杂志社供职,但最终饮水思源,我守住了初心。我明白自己的短板,也知道自己的长处。
记者:既要教书,又要写作。您怎敢用十余年时间去做一件也许并不能成功的事情,其真正的动力是什么?
聂茂:教书是一个“良心活儿”,写作是一场马拉松赛。如果你真心喜欢,如果你真的热爱,如果你一直在奔跑,你终会跑出自己的成绩。你要比拼的不是别人,也不是你的职业,而是心中的那个“你”,以及骨子里怎么也挡不住的那一份“执着”和怎么也停不下来的那一份“热爱”。
特别对于王船山,我在“执着”和“热爱”中还包含一份热泪与崇敬。他在我心目中不仅仅是一名纯粹的学者,而是一名满腔热血、斗志昂扬的平民英雄,是无数志士仁人的杰出代表。这样的人物,不应该停留在古籍中、停留在充满灰尘的仓库里或停留在学术层面的诠释中,而是要活灵活现地走出来、站起来,让更多的人感受船山思想的博大精深。就像《长安的荔枝》中所写:即便不能成功,我也要看看自己离成功究竟还有多远?这,就是我创作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《王船山》的动力之源。
二、船山先生:最具血性的明朝硬汉
记者:无论是为船山先生立传还是以他为原型写小说,都要阅读大量的船山先生的作品。请问:阅读船山先生诗文,最打动您的是什么?
聂茂:阅读船山先生的诗文,我常常会想到屈子。和屈子一样,船山先生是孤独的圣贤,他生活的时代,是中国最坏的时代,特殊的历史造就了船山先生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。如果大明王朝还在,历史很有可能不会出现这样一位大儒,而只是多了一个无关痛痒的官吏。大明王朝灭亡,一介书生的他成了亡国孤民,他也心甘情愿做明朝最后一位遗民。
船山先生出生于公元1619年,即万历四十七年;卒于1692年,即康熙三十一年。纵观其一生,他的生活轨迹并不复杂。东方最远抵达江西吉安,南方最远抵达广东肇庆,西方最远抵达湖南武冈,北方最远抵达武昌、南昌。他的核心生活区域就在老家衡阳一带,包括南岳衡山,以及山上的续梦庵、湘西草堂等。
74年之中,他的前半生在求学,为了报效大明,这是他追梦的时期;中间他仅到广西南明永历朝廷做了一个名义上的准八品小官。大明虽灭,南明却还苟延残喘,他在续梦。他的后半生则是隐居,梦断南国。但是,作为亡国孤民,他一生忠于大明,躲进深山,孤独地生活,留着满头长发,誓不入清为官,也不承认是清朝子民,是最具血性的明朝硬汉。
记者:船山先生生活的年代,是中国历史上极度混乱和黑暗的年代,他一生大部分时间,处在漂泊流浪、饥寒交迫之中。他为什么还写出了那么多的作品?
聂茂:74年间,船山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写作上,除了各类论著,还有上千首诗词歌赋。有限的地点,无限的时间,平凡的生活,不平凡的思想,这是一个极具韧性和有着强烈野性生命力的人。我常想,他漂泊一生,流离失所,穷困潦倒,却享寿74岁,在那个年代算是长寿了。
上苍执意留下先生,难道是想让他给人间多贡献一些智慧吗?
更重要的是,活着的时候,船山先生只是一个平凡人,死后多年,才被世人慢慢发现他的价值。活着之时,他远离政治权力中心,甚至远离学社思潮中心,他的生命也不像众多名人那样千回百转、波澜壮阔。他的生活圈子和交际圈子都有限,他接触到的人鲜有历史上的大名人,其个人经历之中也少有改变历史乾坤的壮举。他像一朵花,为了活着的生命,为了他的春天,他寂静地开放。
三、“不愿成佛,愿见船山”
记者:船山先生活着的时候籍籍无名,死后却日益辉煌,非常牛。他的一生所写著作有100多部,400余卷,共800余万字,这还不包括散佚的、至今没有出版的文字。这应该就是他的底气所在,也是被众多巨人、大咖折服之所在吧?
聂茂:确实如此。在明清易代家破国亡和漂泊流离的特殊年代,可以说,王船山以一己之力完成了一个朝代都难以完成的工作,不得不说是创造了奇迹。这是王船山之幸,更是湖湘文化和中华文明之幸。
已经出版的800余万字著作是一个什么样的体量呢?当今人文社会科学的博士学位论文,一般要求是十几万字。而这里所说的还是用当下现代汉语标准书面语写作的字数。如果用三百多年前的文言文来创作博士论文的话,一篇论文数千字就足够了,一万余字的文言文绝对算是超长论文了。当代人可以用电脑写作,而王船山只能一笔一画写在薄薄的黄纸上。因此,王船山这800余万字的著作,可以说相当于写了上千篇当代社会的博士毕业论文。
这是何等之牛。更为重要的是,王船山的著述并非粗制滥造、以量取胜,而是既有高原,又有高峰。
他的《张子正蒙注》可以算得上是中国哲学思想上的扛鼎之作;
他的《〈诗经〉学三部曲》可以看成“为往圣继绝学”的代表作;
他的《“四书”学》姊妹篇是儒学思想中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巨人;
而《黄书》和《读通鉴论》则完全有理由成为他“为万世开太平”的巅峰之作……
现代新儒学开山祖师熊十力认为:“汉以下,有哲学天才者莫如横渠、船山。船山伟大,尤过横渠矣。”熊十力认为王船山“志在中夏文化之复兴”,是“继续程朱以来之反佛教精神,而依据大易,重新建立中国人之宇宙观与人生观。”王船山易学体系“足为近代思想开一路向”。
中国当代新儒家代表性人物之一、“新心学”的创建者贺麟认为,王船山是王阳明以后第一人,他是集心学和理学之大成者,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,远高于同时代的顾炎武、黄黎洲。他不仅解除了心学和理学对立之壁垒,而且消融了程朱陆王(指“程颢、程颐、朱熹、陆九渊、王阳明”)之间的矛盾。他的《读通鉴论》和《宋论》二书,“明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,将司马光的道德史观加以深刻、系统地发挥,注重夷夏之辨的《春秋》大义,以唤醒人们的民族意识,建立了独特的历史哲学、政治哲学和文化哲学,对中国历史哲学的贡献无人能出其右。
记者:您谈到船山先生之牛,令人感动。他除了著作等身,誓为文脉传薪火之外,更重要的应该体现在他的思想与精神之上的光亮吧?
聂茂:王船山牛在他不仅吃得苦,耐得烦,霸得蛮,牛在他上马杀敌以立功,下马读书以立言,一日三省以立德。
王船山牛在乱世之中,诸事瞬变,时势万变,但他忠心不变,信仰不变。
王船山牛在他能够忍受那些超出常人想象的孤苦、寂寞。
王船山牛在他执拗地顶着“明朝最后一个遗民”的帽子,“清风有意难留我,明月无心自照人”时,默默地活了那么长时间,永不投降,永远爱国。
作为中国古典哲学唯物主义的最高峰,王船山也是三百多年来被严重低估的学问大家和思想巨子。美国学者布莱克:“对于那些寻找哲学根源和现代观点、现代思想来源的人来说,王夫之可以说是空前未有地受到注意。”
“西方有个黑格尔,中国有个王船山。”这是世人的普遍评价。
“不愿成佛,愿见船山。”这是万峰和尚的遗愿,也是300多年前一代禅宗大师能够给出的最高评价。
1985年美国哲学社会科学界评出古今八大哲学家,其中有四位是唯物主义哲学家,他们依次是:德谟克利特、王夫之、费尔巴哈、马克思。
西方学界将王船山与黑格尔、马克思并列,这是西方学界首次以最高标准认定的中国哲学家。
近代风流人物如陶澍、邓显鹤、曾国藩、郭嵩焘、胡林翼、谭嗣同、唐才常、黄兴、蔡锷、宋教仁、杨毓麟、陈天华等人,一致推举王船山为湖南人的精神领袖,“使湖湘之士共知宗仰”。
记者:王船山对近代湖南人乃至中国人,影响究竟有多大?
聂茂:章太炎分析辛亥革命成功思想源头时说:“船山学术,为汉族光复之原。近代倡议诸公,皆闻风而起者,水源木本,端在于斯。”
梁启超认为,曾国藩、胡林翼、谭嗣同、黄兴等人无不受其影响。船山思想是清末革命党人塑造黄帝魂的重要思想资源,以“黄帝”为符号的身份认同,彰显了船山思想的民族主义色彩。
一代伟人毛泽东的老师杨昌济指出:“王船山一生卓绝之处,在于主张民族主义,以汉族之受制于外来之民族为深耻极痛。此是船山之大节,吾辈所当知也。”
毛泽东本人深受船山思想影响,称其“开一代风气之先”,“对湖南学风有着巨大的影响”,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数次亲笔题写“船山学社”。他撰写《实践论》和《矛盾论》,有不少来自船山思想的智慧灵光。
四、船山精神的当代价值
记者:能否谈谈船山精神对内卷化的当下具有重要的导向价值?
聂茂:首先,真正的才华从不因时代局限而湮灭。就像王船山,他虽身处乱世,却将个人不幸转化为文化传承的动力,最终在精神层面实现了“复活”与“永生”。不要老是抱怨怀才不遇。说到底,你的人生是由你自己的选择决定的。王船山及其衡州学子们的故事启迪我们:真正的“才”,是大才,是国家栋梁之才,是“提笔安天下,上马定乾坤”。真正的“遇”,不是外在的功名,而是能否将才华转化为精神价值。当代青年既要有建功立业的抱负,也要有超越功利的文化担当。这种平衡,才是应对“怀才不遇”困境的智慧。
王船山对自己了解得很透,看得很清,他视浮名和蝇利如粪土。直到晚年,他提醒两个儿子王颁和王敔兄弟俩不要在意一时的毁与誉,要有自己的定见。他相信王朝会变,人心会变,但文心不会变,文脉不会断。
其次,要有坚定的信念和君子人格。清朝统治了数十年,王船山还以“明朝遗臣”自居。他对清朝的抵抗,并非简单的政治立场,而是基于一直以来的信念和更深层的文化忧患意识。他认为,明清易代不仅是政权更迭,更是华夏文明面临的文化危机。他在《黄书》中提出的“保类卫群”思想,就是文化忧患意识的集中体现。这种将历史认知与文明担当相结合的思考方式,恰恰是中国传统史学最珍贵的遗产。王船山“不识时务”的坚守,使得他的著作获得了超越时空的思想广度和价值深度。他在《尚书引义》中指出:“君子之学,求其放心而已。”
小说中,当看到南岳山上穿着满人衣服的茶农采下的上等好茶,成为大清王侯将相和达官贵人饮用的贡茶时,王船山发问:为何大明土地上生长的东西,都成了大清的,连南岳山上土生土长的茶叶都不例外?尽管如此,他依然认定自己是明朝人,并以此自嘲道:“天下有道,以道殉身;天下无道,以身殉道。”这样的高尚情操和思想境界,令人肃然起敬,感动莫名。
记者:船山先生的家风家教都很好,请您谈一下这一块,以及船山思想对当今的启迪意义。
聂茂:这个问题很有针对性。我认为,良好的家风家教是事业成功的基石。明朝灭亡后,王船山宁可躲进深山老林,吃了上顿没下顿,也不愿给清廷“打工”。王船山一生有很多机会做大官、发大财,但他就是不愿意。这不就是今天那些不愿拍马屁、不肯随大流的“职场清流”吗?他们可能升不了职,但活得心安理得。
王夫之之所以成为船山先生,与他的家学渊源密不可分。
《王船山》小说中,父亲王朝聘早年问儿子读书目的何在?王船山脱口而出“为了金榜题名。”见父亲沉吟不语,又大声答道:“为了治国安邦,策平天下。”父亲告诫他:读书者,先学做人,再得真学问,书死人活,格局高远,境界雄阔,只有这样,才能谈“治国安邦,策平天下”。就这样,父亲为儿子扣好了“人生的第一粒纽扣”。王船山晚年在山上读书写作,他也言传身教,谆谆告诫儿女:“立志之始,在脱习气……以之读书,得古人意。以之立身,踞豪杰地。以之事亲,所养惟志。以之交友,所合惟义。”
王船山的两个儿子虽然没有做大官发大财,但当时都是当地大儒,一身正气。正是王家子孙一代又一代的共同努力,才让我们看到船山思想的万丈光芒。
记者:在新媒体时代和碎片化社会里,如何让船山先生更好地走近普罗大众,让大家争做“有根的灵魂”?
聂茂:不久前,湖南卫视和芒果TV播出由我撰写文学脚本的4集大型纪录片《船山先生》反响巨大,对于推介船山先生、让船山先生走近普罗大众起到了非常好的示范作用。因此,我希望小说《王船山》能够影视化,让更多的人找到方向,得到定力。他非常主流,充满正能量,代表着中华文化的正脉,其“有心报国,处处可为”的精神内核具有永恒的现实意义。只是由于刻板印象,大家听到“思想家”就头大,不少影视公司把他单纯地认定为一名学者,认为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,拍了“没市场”。其实,这是误区。王船山一生跌宕起伏,既有国破家亡的大时代,又有个人坚守的闪光点,这种有血有肉、三观超正的历史人物,正是影视市场稀缺的宝贵“清流”。由我撰写文学脚本的四集大型纪录片《船山先生》在湖南卫视和芒果TV播出后反响巨大就是证明。
诚然,当前流行的是微短剧或视频号,两三分钟看完《水浒传》、三四分钟了解《三国演义》、五六分钟浏览《红楼梦》。而小说《王船山》不仅是110万字篇幅,而且夹杂着一些与历史语境高度契合的文言文或准文言文,这种文白相间的叙事风格虽然提高了阅读门槛,读者却也因此能够真正体会到母语的端庄与含蓄,可以一读再读,充分品尝其中的美味与滋养。
我坚信:在碎片化时代,美好的阅读是最好的“强力胶”,也是做“有根的灵魂”和“有定力的心魄”最强大的保障。
王船山自称“读过二万多首诗词”,他能“坐拥千年智慧”,成为百科全书式的学问大家,依靠的就是这些阅读,这也是船山思想光芒穿越三百多年后更加璀璨的秘诀所在。